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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貌美的琴師(十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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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主想聽什麽故事呢?” 顧錦之語調平和, 聲音清晰明潤。

屋內光線偏暗,阿樹倒是沒註意方才顧錦之的神色變動。她走到顧錦之旁邊的錦凳上坐下,雙手支著下巴,彎著一雙眼瞧他。

“不如清商來定。畢竟, 你每次講的故事我都愛聽。”

顧錦之微微頷首, 狀似不經意地擡眉望了她一眼。

小公主盈盈的目光裏盛滿了他的倒影, 臉頰被陽光籠罩著, 泛起微微的紅暈。

顧錦之能清楚地感受到, 昭和公主早已不像初見時那樣矜淡疏遠, 兩人交談也變得輕松自然。她已經習慣了他在身邊陪伴,偶爾還下意識流露出女孩兒家特有的神情語態。

就像此時, 小姑娘的嗓音又嬌又軟,像一根細長的羽毛, 輕輕緩緩地拂過心房,又挑起尖尖上的嫩肉,撫摸揉捏,直到融化成一池漾著春意的溫泉細流。

顧錦之掩在廣袖下的手掌一點點收攏,似是想握住什麽,但掌心一片空。眼神黯了黯, 唇角微勾,似是在嘲諷自己的癡心妄想。

他講了一個傳奇故事。

每日夜色裏霞光籠罩著海面,成群的鮫人會化作人類來到岸上,去逛逛人間廟會,看看街邊燈市, 夜深人靜時悄悄溜進大宅院裏, 像一陣輕飄飄的海風, 不驚動任何人。

待到天邊第一縷朝陽破開雲層普照大地, 鮫人們會再次返回大海深處,迎著碧浪波濤重新衍變出波光粼粼的魚尾。

“人魚們畏懼陽光嗎?”阿樹好奇地問。

“不是的。”顧錦之溫和地笑了笑,解釋道:“只是族規如此。”

紅塵世俗之美妙多姿,千變萬化,叫無數人貪戀癡迷。無論是朝堂廟宇之壯志淩雲,還是兒女□□之纏綿悱惻,亦或是俗人百姓之家長裏短,都叫常年生活在孤獨乏味的大海深處的人魚們萬般向往。

然非我族類,怎能共處?

鮫人化淚為珠,更有如玉容顏,長盛不衰。

岸上人類堪有百歲之齡,體味生老病死之苦痛。

非我族類,不能共處。

故而只有成年的人魚通過族內重重考驗,才能獲得離開大海深處,前往岸上的鑰匙。

族長也定了規矩,出行游玩的人魚在日出前必須回歸大海。避開人類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的生活規律,以免途生事端。

“好奇怪的族規。”阿樹皺皺眉,有些困惑不解。

就仿佛給曾經關在小籠子裏的鳥兒換了個更大的籠子,看似慷慨地放任自由,實則是畫地為牢。給了希望,又給了失望。

“是啊,好奇怪的族規。”顧錦之緩緩重覆道。

他似是回憶起了些什麽,瞇著眼睛有片刻走神。

“不過還挺有意思的。”

阿樹捧著臉懶散地趴在桌案上,舒舒服服地斜倚著,一點公主的樣子都沒有。她不多糾結,將這些想不通的道理拋到腦後,又興致勃勃地問:“那人魚真的同我之前看過的話本中描述一樣,膚白似雪,樣貌昳麗嗎?”

顧錦之微微點頭,又給她講了個鮫人公主悄悄跑到岸上,同被流放異國的人類皇子的愛情故事。

他語調平穩,平鋪直敘,並沒用什麽華麗辭藻渲染情感。但故事描繪的情節又細致入微,兩個少年相遇、相識到相愛的每一次情感變化都清晰鮮活。

阿樹捧著茶杯聽得極為入神,連烹雲在外間提醒她該用午膳了,她也不想離開。

在自己的地盤上不必顧忌太多,阿樹邀請顧錦之同席用餐。

待草草地用完午膳,侍女們撤下殘羹,阿樹又拉著顧錦之連連追問故事後續發展:

“那後來呢?鮫人公主被那個討厭的鮫人王抓回海中,有沒有再次逃出來,去岸上重新找到人類皇子?”

方才故事正講到精彩之處,這對甜蜜的小情侶被家長們發現後,被迫淒慘地被拆散兩地。鮫人公主被父親關進深海牢籠,人類皇子也因皇室兄弟爭奪皇位,被召回國內關押起來。

“後來,鮫人公主歷盡千辛萬苦逃了出來,回到他們共同生活的地方,發現了人類皇子被捉走時匆忙留下的暗號。她順著暗號指示,最終來到了皇子的國家,從牢中救出皇子。”

“兩人最後重逢相聚,還生下了子嗣後代。”

顧錦之給了小公主講述了一個美滿的結局。

“真真是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。”阿樹十分喜歡這樣相逢且喜的團圓大結局,想撚幾句文雅的詞來點評,顯示自己的文學素養。瞧見一旁矮幾上攤開的話本,封面上寫著“人間歡喜緣”,靈光一動,脫口而出。

顧錦之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,舒緩了眉眼,忍不住伸手想替她整理有些淩亂的發絲。

然而剛一擡手,感受到袖間小塊的金屬碰撞,叮鈴一聲細響,冷冰冰的溫度,貼著他的皮膚將刺骨寒涼傳遍四肢百骸。

他再次僵直了臂膀,遲鈍緩慢地垂下。

袖中的手指用力收緊,指骨泛白,再不動聲色的放開。

指尖殘紅褪去。

日頭漸漸偏斜,不知何時飄來一層厚厚的雲,悄然無聲蠶食著天邊的陽光。

行宮裏安安靜靜的,忽然一陣風灌進窗來,秋日的風滲透了蕭瑟涼意,吹得庭院裏海棠樹落花漱漱。驚鳥掠空展翅,穿過後院一片幽靜的竹林,短暫停留在遠處山亭的鸞鳥逐月木雕旁,又倏然驚飛而去,穿花拂葉破空直入雲端,消失不見。

顧錦之目光穿過阿樹,空空的落在屋檐一角下的廊柱雕花處。

枯葉晃悠悠地飄落,塵埃落定。

一片陰翳。

“早些時辰,窗外陽光還挺燦爛的。不知怎麽現在竟變得陰天了。”

阿樹不喜歡陰雨天,烏雲密布的潮濕黏膩鋪天蓋地壓下來,憋得胸口有些許悶悶的。尤其是今日,胸腔內格外沈悶,壓的她隱隱感覺心慌意亂,綿綿細針似的紮著心臟。

但她還是喚來烹雲煮雨,將平常慣用的畫具顏料搬到宮殿後院的竹林處,打算畫一幅庭院秋意圖來記錄霜降日。

她蹙著眉,單手壓在胸口揉了揉,心裏悶得慌。

烹雲煮雨知道她陰雨天會不舒服,但太醫看診多次也沒找到病竈,只能小聲哄著:“公主先去亭子裏坐會子吧,奴婢將卷簾掛起來,亭子裏通風敞快,不似屋內憋悶。”

阿樹在暖閣內更衣,顧錦之退至殿外等候。

她換了身偏厚的水紅色齊腰襦裙,外面罩了件用金線繡著鳳棲梧桐圖樣的對襟褙子,雲鬢懶散地用一把赤金紅寶石珠釵挽起,踩著軟履踏出殿門。

顧錦之上前,從袖中拿出一個袖珍的翡翠玉壺,溫聲道:“這是清月芙蓉露,偶爾聞嗅可解胸悶氣短之癥。”

阿樹伸手接過,沒有立刻打開壺口,拿在手上左右看了看。

郁翠的壺肚上描繪著浪打礁石的景象,金筆在左端題了“清商”兩字。光滑的觸感顯示出此壺經常被主人把玩撫摸,才將這塊玉滋養得瑩潤飽滿。

“臣偶得一冊醫譜,抄錄下清月芙蓉露的方子。配著試用了一月有餘,果真十分有效。”

“青皮五錢,炙甘草三錢,木芙蓉一錢,夜交藤四錢,鮫珠三粒,煎水二碗。再取半枝蓮二兩,薄荷芯一兩,金線重樓三朵,蜂蜜少許,浸泡三日後曬幹,同天山雪蓮的蓮心混合磨粉,倒入桉油混勻,制成冰心寐。”

顧錦之細細說了清月芙蓉露的制法。

阿樹擡眼瞧見他眼裏細密的關心,一股暖意湧上心頭。他定是見她經常胸悶氣短,才去配的這個藥方,還親自試用後才送給她。

她仰著臉,笑吟吟道:“有勞清商。”

兩人相處許久,阿樹很信任顧錦之的為人,懶得再喚二林出來查驗手中的清月芙蓉露。便輕輕用指甲蓋挑開玉壺的瓶塞,湊近鼻端吸了一口氣。

淡淡香氣直撲靈臺,呼吸間清神醒腦,悶壓之感頓時減少幾分。

又緩了片刻,甚至覺得身輕如燕,四肢舒緩幾近能飄飛自如。

世間靈藥也不過如此。

阿樹許久沒有這麽松快過,。她忍不住踮起腳,隔著袖子拉住顧錦之的手腕,歡快的轉了個圈。

裙角禁步叮當作響,衣袂飄飛。

顧錦之被拉得猝不及防,兩人衣角糾纏交錯,絲帛翻飛竟有幾分纏綿的意味。

“仔細算起來,盛夏酷暑後便沒有這麽輕快過了。”

阿樹通身舒暢,每一塊骨頭都感到舒坦,漂亮話不要錢似的誇他:“清商真是博古通今,比太醫院的老禦醫們還要厲害。”

“你擅長奏琴,滿腹經綸,還會講故事,游覽過萬裏山河,如今還會醫術……”阿樹彎著眼,清甜的嗓音帶著她自己都沒覺察的嬌軟親昵,一項項列舉著他的優點。

她還悄悄藏了一句:

顧清商此人,竟還生得如此風姿萬般,便是神女看了也會心折不已。

“清商你這麽好,我決定答應你一個要求。”

顧錦之的手臂還被阿樹握著,淡淡的暖意隔著衣袍滲入,叫他無端貪戀萬分。

他清晰地感受到,女孩柔軟纖指輕輕搭在他的手臂上,仿佛被一團綿軟細嫩的花瓣包裹,甜香誘人。

少女輕快的聲音清晰地在他耳邊跳躍,更似是千樹萬樹梨花開般燦爛嬌妍。

一把小扇子輕輕地,輕輕地,敲在了北境嚴寒孤冰上。

剎那,冰裂春來,萬物花開。

這樣的姿勢對於公主和琴師的身份來說,已經過分的親近和逾越。

但顧錦之不想提醒她,也不想自己清醒。

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地沈淪,飛蛾撲火般朝著唯一熱烈燦爛的溫暖光源靠近,背著沈重囹圄枷鎖,不顧一切。

然而手腕上纏繞著的金屬鏈子上,一枚冰冷的暗哨隨著衣袍鼓動,一下一下的貼近皮膚,些許刺痛的冷意,叫他不得不從甜膩的美夢裏醒來。

枝頭海棠花搖搖欲墜,一陣冷風過,飄零成泥。

“公主……可否給臣畫幅小像?”半晌,他低低道,聲音滯澀喑啞。

緩緩垂下的眼簾裏,最後一絲光線炸開,熄滅,只餘一片波瀾不驚的死寂。

“給你畫小像嘛?”阿樹鼓了鼓臉,有些意外他會提這樣的要求。

除了父皇和哥哥,阿樹還從未給其他異性畫過小像。但公主一諾值千金,更何況是給顧錦之這般謫仙似的人作畫,阿樹思索片刻也就答應了。

“不過我要先將霜降秋景圖畫完,這幅畫先前已經允諾父皇了,這次回宮後送給他。”

“說起來也有大半年沒有回宮了,不知道後院的海棠樹開花了沒。我還有點想念小木頭,就是先前和你提過的白虎,也不知道它如今長得有多大了。這麽一想,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宮了。”

阿樹細細念叨著這些瑣碎的事情。

她一放松下來,就喜歡念念叨叨著拉著別人講話,燕朝桓總嘲笑她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婆婆。

她自顧自說得高興,待到說完,才發現自己一直抓著顧錦之的手臂。

真像個登徒子。

阿樹臉頰微熱,半垂著眼偷偷瞧顧錦之的臉色。

見他沒什麽異樣,就坦蕩蕩當作什麽也沒發生,一張小臉上一臉正氣。舉止十分自然地松開爪子,收到袖子中,轉身先他一步,踩著錯亂的青石板小路走進後院。

山水風景畫對阿樹來說向來是小菜一碟,她很快完成了秋景圖。便喚來亭外侍立的宮女,將畫具拿回去清洗,重新準備好紙筆顏料後,給顧錦之畫小像。

阿樹一邊細細觀察著顧錦之衣飾紋樣,在紙上寥寥幾筆勾勒著線稿,一邊同他閑聊。

“霜降過後便入冬了,天氣也逐漸冷下來。往年十一月中旬,母後都會帶我和京中官宦家小姐們,一同到燕華山別院小住半月,賞紅楓,觀林霜,泡溫泉。”

阿樹體寒畏冷,到了冬天就身體冰涼,氣色泛白,凍得像塊沒有人氣溫度的白玉。太醫說泡溫泉有助於溫通經絡,流暢氣血,補養滋陰,對她的身體大有裨益。

因此每年入冬,她便要前往燕華山的溫泉池溫養一段時日。薛皇後擔心她無聊,也經常在貴胄群臣家中點幾個機靈的小姑娘陪她一起去玩。

“今年我在這千島湖呆了快半年,著實是想念宮中人□□物,打算回去住上一個月,再到別院裏來。”阿樹說著,挽了袖子又畫了幾筆。

過了會兒,她擱筆走至顧錦之身側,微微湊近瞇了瞇眼:“天氣灰蒙蒙的,有些看不清清商頭上玉冠的模樣。”

她停了一瞬,聲線清脆,有些詫異:“竟是個虎符樣式的呀。”

阿樹湊的太近,也太突然。

顧錦之本是坐在石桌旁聽她閑談,心思有些散漫紊亂。他猝不及防下屏住呼吸,微微垂下眼避開半尺內光芒萬丈的女孩。

胸腔裏每一瞬呼吸,浸潤溢滿了她身上馥郁芬芳的甜味。

垂在袖中的手握了握,抑制住將她拉入懷中的沖動。

去歲也差不多這個時候,在昭和公主的寢殿後院,她吃醉了酒,搖搖晃晃,像一只單純無辜的乳燕,毫不設防地撲到他懷中,身上的香味染透了他的衣衫,久久不曾散去。

那一聲聲嬌喃軟語喊著他的名字,幾乎將顧錦之的命都喊了去。自此,日日夜夜縈繞耳畔,隨他入夢。

顧錦之也不知道,從何時起,他的視線再也離不開阿樹。她像他幹枯生命中一團火,悄無聲息地融化了他的心,讓他無比貪戀渴望。

然而,火光對他而言,從一開始便是致命的毒藥。

真想再抱抱她。

但是,今日不行。

她未曾飲酒,不可莽撞。

今日不行。

顧錦之閉了閉眼,強行將幾乎吞噬四肢百骸的貪婪欲望關回心底。

阿樹作畫時格外專註,將顧錦之當作一個布娃娃,沒覺得湊近觀察有什麽不妥。

她又看了衣領袖口處的紋飾,還有佩戴的環佩和鞋履樣式,一樣樣都細細的記下,最後轉身回到畫前,執起筆繼續勾畫。

顧錦之一直沒說話,她也沒覺得奇怪。

他本來就是一個爾雅內斂的溫潤君子,哪怕他給自己講故事的時候,也是如潺潺泉水在石前流淌,條理清晰又簡潔明了,很少有過於浮誇的形容,亦或是摻雜濃郁的個人情感。

阿樹覺得,顧錦之這副模樣在她看來,真的就剛剛好。

正想著,突然聽見一陣杯碟打碎的聲音。

竹林外煮雨臉色煞白,身旁錦衣侍衛在同她講話。腳底玉碟摔得粉碎,櫻桃四處滾落,幾粒摔爛的果肉泛著猩紅殘酷的血色。

血脈裏躁動不安的感覺又泛了上來。

阿樹壓了壓胸口,站起身,緩緩問道:“何事驚慌?”

“公……公主,太子殿下……失蹤了。”

▍作者有話說:

第一次上榜。

評論裏面發紅包~

編輯說文案和第一個故事都要修改,不能出現“偏執”、“強制愛”之類的話。

(╥╯^╰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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